《鲁迅全集》正在修订中,关于鲁迅一些作品的代取题目的问题,有必要进一步讨论。《学林》版曾刊发陈福康先生《谈谈为鲁迅作品代取的题目》,谈了他对鲁迅几首旧诗的修改意见。我对此有不同意见,兹陈述于后。
1、《别诸弟》
鲁迅有两首《别诸弟》。为示区别,现行《鲁迅全集》中分别题为《别诸弟三首(庚子二月)》和《别诸弟三首(辛丑二月)》。这样处理不是现行《鲁迅全集》的首创,而是周作人的首创。周作人将这两首诗从自己的日记中抄录出来时,就冠以这样的题目,后唐将它们编入《鲁迅全集补遗续编》(上海出版公司1952年出版)。现行鲁迅全集实际上是延用唐所编题目。这两个题目没有什么不对,但在引用时仍有纠缠和麻烦。因而在《鲁迅旧诗浅说》中,我曾妄自将第二首《别诸弟》改为《和〈送戛剑生往白〉原韵》,因该诗跋中说明是为仲弟索和而作的。这样两首诗两个题目,没有了同题纠缠的麻烦。《浅说》出版后,没有听到反对的意见。但有位朋友认为不如改题为《和仲弟〈送戛剑生往白〉原韵》更明确。我认为这意见很有道理,读者一看就知此诗和弟有关,便于检索,所以在《鲁迅旧诗探解》中采用了此题。
陈先生认为此题“也不妥”,“因为这‘元韵’本是鲁迅自己的诗,而且这个题目也太长”,认为“改题为《和仲弟》即可”。这意见倒真是不妥的。这里且先从“和”字谈起。“和”在汉语中有多种含义,作为音乐术语的“和”,是和谐、协调的意思,如《礼记·乐记》所说:“其声和以柔。”“和”在音乐上也有“随声附和”或“同声合唱”的意思。宋玉《对楚王问》:“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一唱百和”的成语可能由此形成。“唱和”一词大约此时产生。古代诗词是可以吟唱的,因而“唱和”一词由音乐术语逐渐成了诗词中用语。“和元韵”就是以原来的韵唱和,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同唱一歌”或“引为同调”的意味,表示相互间十分友好。古代唱和原韵的诗很多。随便举个例,柳宗元有一首《奉和杨尚书于陵郴州追和故李中书吉甫夏日登北楼十韵之作依本诗韵次用》。这样长的题,柳宗元当初为什么不简化为《奉和杨尚书》呢?原题虽长,但表达了多层含义:既表示了他对杨尚书的好意,也表示了对已故李中书的好意;既表示了对李中书诗的赞许,也表示了对杨尚书和李中书诗的赞许;他和杨尚书、李中书同韵作诗,是把他们两人引为“同调”,以示十分友好。如果简化为《奉和杨尚书》,多层次的内含就不存在了。我拟的《和仲弟〈送戛剑生往白〉原韵》,包含了这样几层意思:①此诗是赠二弟的;②二弟曾有《送戛剑生往白》诗送鲁迅;③鲁迅用二弟原韵,含有“同调”的好意;④整个题目抒发了兄弟怡怡之情。简化为《和仲弟》,这些层次的含义就大大欠缺。而这些层次的含义,是鲁迅的跋中所具有的(不是我加上去的),但又和跋文不重复。至于元韵原出自鲁迅的诗,这毫无问题。同一韵诗,你唱我和,几个来回,在旧体诗中不乏这类例子。我拟的题目并不算长,和周作人所拟题目字数一样,没有简化的必要。毛泽东写有《七律·和柳亚子先生》、《七律·和郭沫若同志》,都不采用原韵,你写一首七律,我也来一首七律,用异韵,只是在内容上有联系。因此,陈先生如果要援引毛泽东两首诗为例为自己辩护,也是不能成立的。
2、《祭书神文》
陈先生在周作人日记影印本中,发现此题的“文”字旁“有一墨点”,以为是“表示删除”的记号,“而且,这明明是一首楚辞体诗”,“为什么称为‘文’呢?”因而“鲁迅的原题很可能只是《祭书神》”。
周作人也曾将此诗抄寄唐,唐编《鲁迅全集补遗续编》中此诗的题即为《祭书神文》。而且此篇和《别诸弟》不同。《别诸弟》两首都是鲁迅从南京寄来的,可能原是无题的,说不定连《别诸弟》的题目也是周作人加上去的。而《祭书神文》是鲁迅寒假回家,春节中四周大放鞭炮迎接财神之时,他偏祭书神而作此文,不可能是“无题文”,因而这题目也是鲁迅拟的,是可以肯定的。看来,陈先生的《周作人日记》中那墨点,是墨污,用刀片刮去即可,免得日后又生误会。
我在《鲁迅旧诗探解》中把此诗称为“骚体诗”,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把它作为“旧诗”进行“探解”,其实在古时把这类诗称为“骚体诗”倒是不多的。这种体裁,古代称为“辞”,如《楚辞》,如《归去来辞》;这种体裁,古人也称“赋”,如将屈原作品总称为《屈赋》,如《长门赋》(司马相如),如《登楼赋》(王粲);这种体裁,也被称为“歌”,如《九歌》(屈原),如《大风歌》(刘邦),如《鸣皋歌》(李白);这种体裁,古人又称“文”,如《吊田横文》(韩愈),如《吊屈原文》(柳宗元),如《憎王孙文》(柳宗元);这种体裁,也有被称为“诗”、“词”者,如《悲愤诗》(蔡琰),如《绝命词》(息夫躬)。我在这里所举的都是历史上的名篇。这种体裁为什么有这么多名堂,因为它在古代是一种处于有韵的诗和无韵的文之间的一种文体。这是任何一本中国文学史大概都会谈到的常识。了解了这样的历史事实,陈先生或许就不会再发出“明明是一首楚辞体诗”“为什么称为‘文’呢”这样的质疑了吧。
3、《一二八战后作》
陈先生说:“一二八战争发生于1932年1月,而鲁迅此诗作于是年7月11日,已经过了近半年,为什么还取这个诗题呢?而且,鲁迅3月31日写的《偶成》和《赠蓬子》二诗(这两个题目也是许先生代拟的),离‘一二八’时间近得多,为什么反不用这个题目呢?”又说:“这首诗是为送山本初枝女士归国而写的。参照《送O·E君携兰归国》和《送增田涉君归国》的题目(前者是鲁迅生前审定的),这首诗应改题为《送山本女士归国》。”我认为,陈先生提出的两个“为什么”的责问和“应改题”的主张,是没有道理的。
《赠蓬子》这首诗如果不了解它的“诗本事”,很不容易理解其内容。许广平拟的《赠蓬子》这个题目,引出了诗本事,为正确理解这首诗提供了打开大门的钥匙。本诗所写内容不免有点戏谑,许广平写上这个题目,又使读者便于理解鲁迅当时和姚蓬子、穆木天都是左联成员,都是有交往的朋友,鲁迅才会有这些“含泪的戏笑”的句子。许广平拟的这个题目太好了!如果换上《一二八战后作》的题目,和内容根本对不上号,对理解本诗不但不能起到疏导的作用,反而会引起误导。《偶成》是应沈松泉所请而写。沈松泉匆匆来去日本,引发了鲁迅的感触,发而为本诗。许广平将它题为《偶成》,是合适的。
至于已有《送增田涉君归国》、《送O·E君携兰归国》,是否还要来一首《送山本初枝归国》呢?在短短时期内,三首诗的诗题相类,是否会给人以重复之感?是否会使人感到诗题单调?很可能从这点考虑,因而许广平从诗的内容出发,另辟蹊径,而将赠山本初枝的诗,题为《一二八战后作》,诗与题是切合的。不料陈先生却说出一段令人深感意外的一段话来:“我曾见到日本有个文人写的东西,无中生有地说山本是鲁迅的情妇,许广平妒火中烧,所以有意取这样的题目,以便抹去山本的名字云云。为了更符合此诗的原意,也为了不授柄予人,我认为应该改题。”要攻击鲁迅的人,随时都可以造出各种谣言来,陈先生对这种流言蜚语何以如此重视?难道许广平当年拟题为《一二八战后作》确有“妒火”在内,否则怎么叫“授柄予人”?许广平早已逝世,今天如贸然改题,恰恰合乎造谣者的心意,倒真的“授柄予人”了。他们会说:你看,本来就应改为这样的题目,可见许广平当年确存“妒火”!这不是连鲁迅也被诬陷在内了吗?许广平所拟题目《一二八战后作》,切合内容,也避免了诗题重复,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决不能改!
至于在《鲁迅旧诗探解》中,此诗的题目成了《一二八战后》,缺了一字,是校对之误。拙著原稿,诗题和诗句都是据排印本复印后剪贴的,照理不会有差错的。责任编辑和校对人员对本书是尽心尽力的。本书错字在万分之三的标准之下(实际上万分之零点五也不到)。该书即将重印,诗题漏字当补正。
4、关于“无题诗”
陈先生认为:鲁迅的有些诗篇,应以跋文中的文字为题,如应将《无题(烟水寻常事)》改为《酉年秋偶成》,理由是和另一首《亥年残秋偶成》相一致;应将《报载患脑炎戏作》改为《闻谣戏作》,理由是“似乎更简洁”;应将《无题(万家墨面)》改为跋文中的《戌年初夏偶作》,以“与《亥年残秋偶作》一诗一样”;应将《秋夜有感》改为《秋夜偶成》,以和跋文一致。
陈先生的这些说法是否有点道理呢?我以为没有道理。①诗题和跋文历来是互为衬照、相映生辉的。很少有跋、题相同的情况。鲁迅自拟或认同的跋、题就是如此。如《哀范君三章》,鲁迅写了一大段跋,表述了他写此诗的经过和心情,使读者进一步理解此诗的内含,同时也了解了诗人的爱憎。又如《湘灵歌》的跋文是“辛未仲春偶作奉应松元先生雅属”,鲁迅没有采用像陈先生所说的那样以《辛未仲春偶作》为题,而认同了《湘灵歌》的题目。许广平所拟的《报载患脑炎戏作》,是十分精彩的诗题,它和跋文“三月十五夜闻谣戏作,以博静兄一粲”相呼应:夜闻什么谣呀?是“报载患脑炎”,如此可笑的谣言,当可博人“一粲”。而且,此题目和全诗“喜笑怒骂皆成诗”的格调相一致,甚至对全诗有着画龙点睛之妙。如照陈先生的意见改为《闻谣戏作》,题就是跋,跋就是题,在艺术魅力上就大为减色。②诗题也是艺术,而艺术最忌类同。如照陈先生的说法,鲁迅旧诗的许多题目就成了《送增田涉君归国》、《送O·E君携兰归国》、《送山本初枝女士归国》、《送升屋治三郎兄归国》等等,或鲁迅旧诗的许多题目又成了《亥年残秋偶作》、《戌年初夏偶作》、《辛未仲春偶作》、《酉年秋偶成》、《秋夜偶成》,等等。上海有的月饼很有名,它们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制作出来的,我只听到人们说它们好吃,但从未听说它们是艺术品。陶瓷艺术品总是数量很少的,总有独到的艺术美,而厨房里的碗、盘、罐、杯,都是用相同的模子大量生产的,它们实用,但谁也不把它们当艺术品。陈先生要把鲁迅旧诗的题目纳入几种模式的主张,是违背艺术创作规律的。鲁迅逝世后,许广平为完成鲁迅的未竟事业,在为一些鲁迅旧诗命题时,如果一时没有独到的艺术的题目,她宁可让它们命为《无题》,而决不落入某些模式。在古典诗歌中,《无题》是不少的。李商隐就有多首《无题》,而且著名;杜甫有多首《绝句》、《绝句二》、《三绝句》及《绝句六首》、《绝句四首》,就是无题诗。鲁迅亲自审定的《集外集》中,也有《无题》诗。毫无疑问,许广平是做得很对的!
鲁迅是经典作家,他的旧诗是经典作品。许广平为鲁迅某些旧诗命题,编入《集外集拾遗》出版,已达65年之久。在这65年中,人们已认同了许广平的命题。它们已和鲁迅的诗融为一体。经典作品的题目,怎么可以心血来潮说改就改呢?何况,陈先生要改动的理由又都站不住脚。
题呢?